1997年9月的一个晚上,我回到了位于伦敦北部的家中。一名带有法国口音的男子在电话留言机上给我留了一条短信。他称自己为奥托格先生,从一位编辑那儿听说我即将出访非洲西海岸的加蓬共和国,那儿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这名男子说他很乐意为我的出访提供帮助,并留下了一个他在法国巴黎的电话号码。由于好奇心的驱使,第二天早上我试着拨通了这个号码。

  出访一个非洲小国家,这本来只是我这个当记者的例行公事:在这次出访之前,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个石油盜源丰富、人烟稀少的前殖民地,能提供给我多少可以进行写作的素材。但实际上此前很少有说英语国家的记者踏足这片土地,这使得我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去进行创作发挥。可是当我到达加蓬首都利伯维尔的时候,我发现奥托格先生和他的助手已经乘坐法航的头等舱提前抵达,并订下了当地最为昂贵的酒店等候着我的到来。奥托格先生兴奋地告诉我说,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助我顺利地完成这次访问。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关注大西洋沿岸的非洲国家,在当地居住观察并进行着我的创作。从西非北部的尼日利亚,到中部的加蓬,再到南部的安哥拉,这片区域满足了美国和中国这两个大国近六分之一的石油进口量。然而,隐藏在巨大财富背后的却是极度的贫困、人权的不平等和地区冲突的不断发生。我坚信,每个记者都应该在一个激情与危险并存的地方开始一场伟大的故事创作,但我却从没有料到我的故事创作竟会从这儿,从利伯维尔的一系列友好却让人有些许不安的会议中开始。想与加蓬的财政部部长共进午餐吗?没问题,奥托格先生已经通过电话为我安排好了。让•平是中非混血,担任加蓬的财政部部长一职。(此后,2004年6月让•平还当选成为第59届联合国大会主席。)我在酒店大堂与这位身份显赫的部长先生共进了一杯鸡尾酒,他非常配合地接受了我的釆访,并亲切地问候了我的家人。稍后,加蓬的石油部长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并半开玩笑地说他愿意赠送给我一块油田,但他马上就收回了这个提议,并说:“不,不行,这些油田都是留给大人物的。”

  在不到两百码远的地方便是利伯维尔的街道,街上到处弥漫着非洲凄凉与贫瘠的气息。受众人尊敬的奥托格先生为我营造了一个华丽光鲜的“泡泡世界”,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都感觉自己一直在这个“泡泡世界”中漫游。“泡泡世界”里有舒适温馨的空调房间,有众位微笑着准备接受我采访的加蓬政要。身处“泡泡世界”,让你很难察觉到这里与外面非洲其实的世界所存在着的巨大反差,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时刻都在阻止“泡泡”内外的人们破坏这个营造出的美好世界。在这种美好的环境氛围之下,奥托格先生试图让我尽可能多地记录 这次出访的所见所闻,这使我更加感觉到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事实上,我已经不小心触动了一个在不久之后便轰动巴黎的事件——埃尔夫丑闻。

  埃尔夫丑闻在1994年显露端倪,当时美国的仙童公司与一家法国生产商开始了一场商业争端。这场商业争端在法国引发了一场对股票交易进行的调查,一位参与调查的地方法官伊娃•卓立被卷入到事件中来。法国的法律系统与更具有对抗性质的英国的盎格鲁一撒克逊法律系统不同。后者是通过法庭上律师们的唇枪舌战得到案件的解决方案,而前者更像是对双方当事人进行一场公正的调查,法官们必须仔细审阅案件直到发现其真相为止。随着伊娃•卓立这位挪威出生的地方法官不断深入地调查案情,一个又一个的线索不断出现,真相也逐渐浮出水面。在卓立刚着手进行调查的时候,她便受到了死亡威胁:她在收到的邮件里发现了一个微缩的棺材模型;在随后的一次搜索行动中,她还在门口被一把上满子弹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指着,但是伊娃•卓立仍然坚持进行调查取证。随着案情的不断发展,更多的地方法官也参与到调查中来,异常征兆也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法官们开始认识到,一个牵扯到法国埃尔孚•阿奎坦石油集团、法国政治与情报机构和加蓬总统奥马尔•邦戈的庞大贪污贿赂集团的轮廓正逐步浮现出来。

  邦戈的故事是法国前殖民地自治化进程的缩影。这些前殖民地国家表面上赢得了独立,但那些旧的殖民统治者仍然在幕后对这些国家进行操控。加蓬自1960年独立起,便逐渐成为非洲石油出口领域的一支生力军,同时受到了法国政府相当大的重视。法国政府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是,谁才应该是最正确的加蓬总统人选呢?他必须是位具有非洲血统的领导人,有很强的个人魅力,性格坚强,为人精明,并且在关键时刻能完完全全地站在法国政府的立场上思考和处理问题。奥马尔•邦戈无疑是极佳的总统人选,他来自非洲的少数部落民族,并且没有天然的地方势力支持。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必须投向法国政府的怀抱寻求保护。1967年,年仅三十二岁的邦戈成功地当选为加蓬总统,他是历史上当选年龄最小的国家总统。为保证邦戈的顺利当选和执政,法国政府在利伯维尔的 军营里部署了几百名伞兵,通过地下暗道紧连邦戈的行官。直到2009年邦戈逝世,法国政府这种防止政变的军事威慑一直都在起着相当有效的作用。由于这种威慑的存在,邦戈也成为了世界上在任时间最长的总统。对此情形当地的一位记者这样向我形容说:“法国人从前门离开,却又从后窗溜了回来。”

  作为对法国政府强有力支持的回报,邦戈为法国公司提供了加蓬矿产资源开采的最优惠条款。在石油工业方面,法国政府通过瑞士、卢森堡和其他避税港,在法国与非洲前殖民地之间建立了一个广阔而又极其隐蔽的国际贪污贿赂网络,总统邦戈本人正是这个网络中的关键人物。伊娃•卓立发现,加蓬一部分的石油工业,一直是作为一笔庞大的贿赂基金而存在着的,为法国的权贵们提供着上亿美元的财富。这个贿赂系统是逐步建立起来的,但在1970年的时候,这笔贿赂基金就已经作为秘密金融机构为法国右翼党派保卫共和联盟提供着服务。社会党第一书记弗朗索瓦•密特朗在1981年当选法国总统以后,为了打入这个法一非合作的离岸“造钱机器”内部,将勒弗洛克•普利強任命为埃尔夫石油集团的总裁,想借助他来完成这个计划。但是密特朗清楚,他不能够切断贿赂基金与保卫共和联盟之间的联系。瓦莱尔•勒卡波和艾里•路特在一本同题材的权威书中这样写道:“勒弗洛克知道如果他切断了保卫共和联盟的这条资金供应链,这场地下交易会立刻演变为一场战争。相反,如果他能把这条资金链发展壮大下去的话,保卫共和联盟的领袖雅克•勒内•希拉克和查尔斯•帕斯夸是不会介意社会党人来分一杯羹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党派的政治金融问题,连法国一些最大的公司也可以利用这个西非的产油地作为其资金来源,用以支付其在委内瑞拉、德国、英国泽西岛以及台湾等地所使用的贿赂金,同时保证了检察官对资金流的追查不会查到 自己身上。埃尔夫石油集团的脏钱保证了法国在全球进行政治与商业外交活动的经费来源,一位知情人士告诉我说他曾拿着由总统奥马尔•邦戈交给他的一箱现金去贿赂一位身在安哥拉飞地卡宾达的反抗军分离主义者头目。因为埃尔夫石油集团在当地有一个报酬丰厚的开采合同,担心受到反抗军与政府军武装冲突的影响。邦戈总统无疑是同时代政坛领导人中的佼佼者。他同时进军法国共济会和相同性质的非洲秘密社会组织,成为法国最有势力的中间人之一。他是法国领导人用以约束非洲及非洲以外地区舆论制造者和政客,使其言论与行 为维持在法国所推行的后殖民政策框架以内的关键人物。随着埃尔夫石油集团 的贿赂系统逐渐向非常规性、复杂性以及多层次性的发展,它已经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国际贪污贿赂组织。勒弗洛克•普利強这样形容法国的情报机构(法国情报机构也不时地从贿赂基金中提取资金):“它(法国情报机构)就像一个大妓院,在那儿没有人知道其他人都在做些什么。”

  这个强有力的贿赂系统在各司法系统的间隙中得以繁荣,并为法国政府在国际经济与政治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地位及影响力方面增大了筹码,同时它还繁荣了离岸世界。

  在1997年年末这个相当敏感的时间点,我出访了加蓬。当年的11月7日,在我离开利伯维尔不到一周的时间内,一名前内衣模特克里斯蒂娜•德维耶•荣古尔(荣古尔夫人)在巴黎被判入狱。直到她入狱的那一刻,她仍在为她的情人——密特朗总统的外交部部长洛朗•迪马保守秘密。地方法官们通过调查发 现埃尔夫•阿奎坦石油集团曾付给荣古尔夫人超过600万美元贿赂金让她劝说她的情人迪马——这位法国政坛上高傲的王子,在托马逊公司向台湾出售拉法耶特护卫舰船体一事上持赞成态度。荣古尔夫人曾用埃尔夫公司的信用卡为迪马购置大量礼物,其中包括一双在巴黎某精品店购买的价格不菲的手工皮鞋,卖主承诺每年都将为这双鞋做一次用香槟酒进行的免费清洗。

  荣古尔夫人为迪马所做的这些却并没有收到来自他的任何感谢,她独自在狱中度过了五个半月却没有收到来自外界的任何问候。荣古尔夫人在事后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花儿,哪怕只是一朵花,哪怕只是匿名寄给我的,对我来说也足够了,我会想象它是迪马寄给我的。”在沉寂了一年之后,1998年荣古尔夫人出版了一本名为《共和国娼妇》的自传体回忆录,该书在发行不久后便登上了法国畅销书榜的榜首。

  所以,当我恰好在这个时间点出访加蓬的时候,埃尔夫石油集团的网络组 织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一个英国记者选在这个时间到利伯维尔来进行访问?他真的是一名记者吗?说到这儿大家就应该知道为什么奥托格先生对我的这次出访这么感兴趣了。前不久,我又尝试着联系奥托格先生,想跟他聊一聊我们在加蓬共度的一周时光。他过去留给我的他在巴黎的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在巴黎的一些非洲专家告诉我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奥托格先生这个人,我在互联网上也搜索不到他和他所在公司的任何信息。在法国黄页上能查到的唯一的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住在一个名叫多尔多涅的小村里,他的怪嗓门儿妻子接听了电话,并告诉我说她丈夫从没有去过什么加蓬。

  在埃尔夫丑闻发生以后,法国政府对外宣称埃尔夫系统已经不再存在,埃尔夫•阿奎坦公司已经被完全私有化,目前只是道达尔集团旗下的一部分而已。但是埃尔夫公司并不是参与到法一非贿赂系统中的唯一公司。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法国总统尼古拉斯•萨科奇在2007年上任后首先致电的不是德国总统,不是美国或者欧洲其他国家及组织的任何一位领导人,而是奥马尔•邦戈?为什么直到今天,法国在加蓬仍驻扎军队,而且驻军部队仍然依靠地下密道紧连着奥马尔•邦戈的儿子和继任者新总统阿里•邦戈的行官?埃尔夫系统也许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一个新兴的系统很有可能已经代替它继续存在和履行职责。法国国务秘书让•马里•博克尔在2008年1月公开抱怨说,法国政府与旧贪污贿赂网络的破裂到来得实在太慢了,随后他便遭到了解职。

  埃尔夫系统只是离岸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仅仅是一个用来替代离岸世界这个名词的隐喻说法。尽管加蓬像其他避税港一样,为非本国权贵们秘密地提供着贪污贿赂场所,但它却没有被列在任何一份公开的避税港名单上。像离岸系统一样,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一些局内人完全了解它的底细,就连很多局外人也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局外人大都没有能够对此引起足懐的重视,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整个系统的冰山一角。这样一个庞大的延伸到全球的贿赂系统确实是存在着的,并且悄无声息但却深刻地影响着非洲与法国的广大平民。

  这一切的一切通过世界各处的避税港联系在一起。当我在利伯维尔进行采访调查的时候,在法国的地方法官们也从一些书面资料中发现了这个系统所覆盖的各个国家或地区,包括加蓬、瑞士、列支敦士登、泽西岛以及其他避税港。伊娃•卓立承认,尽管她只看到了这个系统的残破碎片,她也可以确定:数不清的线索已经在财富在避税港之间不断流转的过程中丢失了。君王、终身总统以及独裁者的个人账户都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避免引起地方法官们的怀疑。我认识到我所面对的已经不仅仅只是一家公司的一个个案,而是一个牵涉到各方各面的庞大系统。谈到法国的政策和离岸世界时她接着说:我不觉得他们把这个组织当作一个用以遏制境内市场发展的可怕的犯罪系统来进行操控,相反,他们把这个庞大的贿赂组织经营得有声有色——它具有非凡的能力并受到 各界的尊重,这个贿赂组织已经完全成为了他们不可缺少的日常经营活动中的一部分。

  在我第一次出访利伯维尔的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见识过财富是怎样通过避税 港从非洲国家被转移出的,财富在离岸(离岸具体指一国投资人为某种特定目的将公司注册在境外的离岸管辖区或在离岸管辖区的银行设立账户,而投资人不用亲临当地便可在世界各地直接开展业务,著名的离岸管辖区有开曼群岛和巴哈马群岛,它们为投资人提供宽松的法律环境和极低的税率等优恵条一译者注)世界中多次流转使得它们根本无迹可寻。金融机构和律师们只需要在特殊事件上做一些表面工作,然后就躲回到充满商业机密以及专业谨慎活动的离岸世界的阴影中去。每一次当一个丑闻爆发的时候,这些金融机构以及律师们的决定性的身份可以使得他们逃脱审查与监督。于是发生在非洲的这些问题还在继续着,它们产生和发展的原因与当地的统治者、文化、石油公司以及殖民主义的延续等等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显而易见,谁才是离岸世界的提供者是所有问题的中心所在,但由于他们隐藏得很深,加上人们的关注度始终不高,这些都不得而知。

  直到2005年,我才能慢慢理清这些头绪。当时我正与一位纽约花旗银行的 前律师大卫•斯宾塞,就西非石油出产国家的金融市场公开透明度问题交换意见。斯宾塞开始谈起了那些对我来说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会计准则、利息收入的税务豁免以及转移定价。我在想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谈有关西非的贪污贿赂问题。最后,我不得不将话题引到这个方面。美国政府通过一系列的税务奖励政策以及吸引海外资金的保密条款,已经开始把自己逐渐地往避税港的方向转化。

  为了吸引国外资金流入美国,美国政府推出了一系列的免征税协定以及保密条款。对此,斯宾塞解释道,这已经成为了美国政府全球战略的核心步骤,全球的金融资本不断地响应着这些奖励政策在世界范围内不停地流动。斯宾塞还说,人们不但不了解这些,并且也不想知道这些。斯宾塞回忆有一次他在联合国的一个重要会议上就这些问题作了一个基本的阐述,事后一位美国高层谈判官员告诉他说,如果在公开场合再谈论这些就等于是叛国行径。

  在哈佛俱乐部里,我开始明白这些可怕的、人为造成的非洲社会的贫穷与人权不平等是如何与会计准则与税务豁免政策联系起来的。在非洲发生的这些 灾难看上去是那么的自然与不可避免,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有着一个共同点:经无数银行家、律师以及会计师之手,大量的财富通过避税港,从非洲源源不断地流入欧洲以及美国。但是,没有人愿意了解系统中除了非洲以外的其他部分,这也使得多年来这样的操作行为在不断进行。

  如果你认真思考一下“资本外逃”这个名词,想想看,指责流失资本的这个国家其实是一种变相谴责受害人的行为。每一笔从非洲流出的资本都必然流 入了世界上一个其他的国家或地区,谁来调查这些资本流入的国家和地区呢?我所要讲的离岸系统并不是整个故事中一个来自异国的小插曲,离岸世界才是这个故事的主要内容。离岸世界连接着利伯维尔与巴黎,罗安达与莫斯科,塞浦路斯与伦敦,华尔街、墨西哥城与开曼群岛,连接着地下犯罪组织与金融才子、外交和情报机构与跨国公司。离岸世界不断制造冲突,影响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产生经济的不稳定因素,并为“大人物”打开的方便之门提供着巨额的报酬。离岸世界是当今权力世界运营的主要手段。

  2008年和2009年,全世界各国领导人通过媒体进行了一系列谴责避税港的活动,让广大群众以为离岸系统就要彻底被摧毁,或者至少不会再那么猖獗了,但我们接下来将要看到的情形却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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